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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 —
08/21
09:36:16
来源:绿色中国
火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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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桂元

  浏阳河水,汩汩流淌。河畔,弥漫着刺鼻的硝磺气息,这股味道,仿佛早已融入到浏阳人呼吸的节奏里……

  走进“李三炮”师傅那间幽暗斑驳的作坊,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呻吟,仿佛低诉着数不清的往事。李师傅正俯身于长案前,案面铺陈着色泽各异的粉末,他取来一方黄铜药碾,手法沉稳精准地碾磨着。他屏住气息,一丝不苟地添入两钱硝石,一钱硫磺,又一钱木炭,然后继续研磨,直到所有粉末完全融合,形成一种均匀的灰黑色。老秤杆上的铜星在昏光下幽幽闪烁,砣绳微微颤抖,仿佛秤砣也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分量判定。最后,他用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火药,凑近鼻尖,微眯双眼,深深嗅闻着气味,这是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岁月密码。

  我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生怕搅扰了这神圣时刻。直到李师傅满意地直起腰来,才终于松了口气。“小海啊,”他目光灼灼望向我,“莫小看这撮灰末末,它若成了,便是满天锦绣;若不成,便是焚身之火。”他随手拿起桌角一只纸筒,三下五除二便卷成了花炮筒子。我忍不住惊异:“师傅,您这双手真神了!”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却又迅速收敛起来,随手拿起桌角一只纸筒,三下五除二便卷成了花炮筒子,那粗糙手指的灵巧简直令人叹服。“这算什么本事?不过是些老把式罢了。”他放下纸筒,眼神却不由自主瞟向窗外,远处隐约可见的烟囱轮廓:“倒是那厂子里新进的机器,一天卷的筒子,够我这双手做上几年喽。”

  李师傅话音未落,我兜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是“水源花炮厂”负责人吗,对方声音干脆利落:“老板,我们厂里决定扩大规模,计划收购你们那片作坊区,价格嘛,绝对公道。”我握着手机,手心渗出汗水,窗外那几座新厂房的身影,如同巨大的铁灰色怪物,无声地挤压着这片低矮作坊的天空。我抬头看向李师傅,他虽未言语,但那双饱经沧桑、望向窗外的眼睛,分明已读懂了一切。

  “师傅,您看……”我迟疑地开口。他摆了摆手,像要拂去眼前无形的尘埃,那只手却在空气中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攥住桌沿:“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天后,厂方代表果然登门。那年轻人西装笔挺,递上合同,口若悬河地描绘着新厂区蓝图,未来效益如何可观,李师傅只需签个字,便可安享晚年。李师傅端坐如石,枯瘦的手指在合同边缘摩挲着,目光却胶着在墙上那把旧迹斑斑的卷纸刀上——刀柄早已磨得油亮,深深烙印着他半生劳作的印记。年轻人语速渐缓,最终停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沉重地敲打着凝固的空气。李师傅沉默良久,目光终于从那把卷纸刀上移开,落在合同上,声音低沉却清晰:“祖宗传下来的这点东西,不能断在我手里。”

  年轻人走后,作坊里一片死寂。我心中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厂里优渥的待遇和稳定前程,另一半是师傅那固执的、在昏暗中微驼的背影。终于,我鼓起勇气:“师傅,其实……厂里也说了,您的手艺,过去当个技术顾问,待遇……”

  “技术顾问?”李师傅猛地抬头,眼中像有火星迸溅,随即又黯淡下去,“哼,那机器轰隆一响,还要我这双手何用?”他霍地站起身,抄起一把卷纸刀,又颓然放下,仿佛那刀有千钧之重。他重重跌坐回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里,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像一尊被风沙侵蚀的孤岩,倔强地对抗着整个时代的风向。我喉咙发紧,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日子在沉闷中流淌。一日,河对岸水源村的老村长匆匆来访:“老李,祭河神的日子快到了!今年大伙儿就认你这‘火凤凰’!”李师傅黯淡的眼睛倏地亮起火光,仿佛瞬间被点燃:“成!老规矩,要得!”他转身,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洪亮:“小海,备料!”

  作坊重新喧嚣起来。李师傅仿佛年轻了十岁,他指挥若定,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在硝石、硫磺、木炭间翻飞,精准如初。然而,当第一颗试做的“火凤凰”引线点燃,却只在夜空里吐出一团沉闷的红光,便无力地坠落下来——没有那惊艳的展翅,没有传说中穿透河面的清越凤鸣。李师傅脸上的光彩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团坠落的灰烬,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与迷茫。他踉跄着想去拾捡,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剧烈颤抖起来,最终颓然垂下。

  “师傅……”我上前扶住他。他摇摇头,挣脱我的手,目光直直望向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他走过去,默默拂去厚尘,打开箱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纸页泛黄的手抄簿子,封面上是褪色的墨字——“李门药引秘录”。

  “小海,你……试试。”李师傅的声音干涩,将那本薄薄的册子郑重地递给我,目光复杂如深潭,“这方子,我试了几十年,总觉得……少了点‘气’。”

  夜已深沉,作坊里只剩下药碾单调的滚动声。我捧着那本沉甸甸的秘录,对照师傅白天配制的药粉,反复推敲。秘录中一行模糊的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取秋后河底沉泥,曝干筛细,和入引信……” 河底沉泥?我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念头窜了出来。我抓起手电,冲出作坊,奔向沉寂的浏阳河岸。冷月下的河水泛着幽光,我深一脚浅一脚踏入浅滩,俯身摸索河底那冰凉滑腻的淤泥。捧回湿泥,在灯下摊开、晾干、细细筛滤……当这深褐色的粉末被小心翼翼地掺入引信火药中时,作坊里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河水微腥与泥土芬芳的奇异气息。

  祭河神前夜,暴雨倾盆。作坊在风雨中飘摇,雨水从瓦缝间漏下,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李师傅执意亲自卷筒,我负责最后的配药。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佝偻着背,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痉挛,却依旧一丝不苟地卷着每一个筒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蜿蜒流下。我屏息凝神,将掺了河泥的药粉小心填入引信管。当最后一枚“火凤凰”在湿冷的空气中终于成形,李师傅长吁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我,嘴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成了?”

  祭河神之夜,浏阳河两岸人潮涌动。当老村长一声令下,我点燃了引信。引线“嗤嗤”燃烧,带着我们所有的期盼刺入墨色苍穹。

  短暂的静默后,一团炽烈的金光骤然炸开!那光焰并非瞬间消散,而是在空中奇异地延展、升腾,幻化出无比清晰的巨大羽翼轮廓——头冠高耸,长尾曳动,每一根翎毛仿佛都由燃烧的流金熔铸而成。它舒展、盘旋,带着一种古老图腾般的神圣姿态,在深蓝的夜幕中留下灼目的轨迹。紧接着,一声清越嘹亮的长鸣划破夜空,如同真正的凤凰清唳,直透云霄,又悠扬地洒落河面,在水波间久久回荡。

  “火凤凰!活了!真活了!”岸上的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无数张仰望的脸被那辉煌的金光照亮,眼中映着跳动的奇迹。我下意识地望向身侧的李师傅。他仰着头,一动不动,浑浊的泪水冲开脸上纵横的沟壑,无声地淌下。那映照着漫天流火的泪光里,闪动着太多言语无法承载的厚重情感——是夙愿得偿的释然,是技艺得以存续的欣慰,更是一个匠人,在漫天星辰与人间烟火的交相辉映下,终于望见了那条通向未来的、被自己双手点亮的道路。

  烟火渐渐熄灭,河面上浮动着细碎的金光,仿佛凤凰遗落的点点金羽。人群的喧嚣声浪逐渐平息下来,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轻轻映照在李师傅饱经沧桑的面庞上。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着火药余香与河风水汽的空气,仿佛要把这属于浏阳的独特气息永久镌刻进肺腑之中。

  随后,他转过身,目光不再投向消逝的凤凰,而是长久地、坚定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穿透未散的硝烟,沉甸甸的,像交付一件珍藏一生的秘宝。他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力道不重,却仿佛拍落了我心头最后一丝犹豫的尘埃。

  “海伢子,”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河床里的卵石般结实,“这摊子,往后……就靠你了。”

  夜空重归宁静深蓝,浏阳河水依旧不息奔流,那曾经照亮夜空的火凤凰虽然隐去,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金色烙印。师傅那沉甸甸的托付,伴着硝烟的气息和河水的低语,已悄然融入我流淌的血液——原来所谓传承,并非固守那古旧作坊的四面墙壁,而是让那源于泥土与河流的古老匠心,如同浏阳河本身一般,在每一个崭新的时代脉搏里,找到它奔腾不息、光耀长空的方式……

  作者简介:

  吴桂元,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长沙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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