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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 莲
来源:绿色中国 时间:2022-06-16 15:56:39 浏览: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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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莲仅仅告诉我们:梦并不是人类的专利,甚至植物也会做梦。而且植物的梦境,似乎更为圆满、完整。丝毫不怕受到外界干扰,因为没有谁能读懂它的所思所想。睡莲的可贵之处在于:使梦境由虚无变为一种存在,并且还获得了造型与质感。就像博尔赫斯曾经将玫瑰比喻为“年轻的柏拉图式花朵”,其实睡莲更是如此。睡莲更适合精神恋爱,它的边疆在身体之外,甚至,在池塘之外、白昼之外。我们怎么努力也打破不了与睡莲的距离。我们目睹的睡莲,永远是梦的载体,而无法想像它醒来的状态。

如果你遇到一座有睡莲的池塘,就能逐渐看见自己,属于精神的那一部分,在镜中显现。哦,原来它一直像花朵一样半开半闭、半梦半醒,漂浮在另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睡莲是贫富、爱情、生死之外的第三重境界,而这只有睡莲的体重才能够胜任。睡莲太轻了,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简直用灵魂才可以比拟,而它美仑美奂的肉体更接近于幻像。穿梭于明镜内外,我们笨拙地模仿着莲花的开败,而睡莲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梦境中放逐自我,没有谁能比它更彻底的了。惟独睡莲,能够使时间停止,使波浪停止,使心跳停止,使呼吸停止,在养精蓄锐中扩张自己的势力。整座池塘(包括池塘上笼罩的宁静),整座天空,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是它越做越大的梦境。

假若池塘里没有睡莲,即使有其它水草,也会缺乏某种必要的宗教感。我想说的是,睡莲超凡脱俗,甚至它的睡态都孕育着某种宗教感,而只有宗教感才能制造那种亘古的宁静。睡莲的出现。使周围的环境不再真实,烘托出梦幻般的色彩,这肯定是它长期修炼的结果。水面上漂满睡莲,像一群沉默的祈祷者维护着内心的自尊,是多么神圣的景像。整座池塘都像是露天的教堂,公开着那一向不为人知的秘密。喧嚣来自于宁静,运动来自于静止,沉醉来自于清醒,神秘来自于含蓄,天地万物,莫不如此。

人类自称是造梦的民族,可在长醉不醒的睡莲面前,是否相形见绌?和睡莲一样酷爱做梦的还有蝴蝶。因为人类出了个庄子,所以蝴蝶梦赫赫有名:“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 蝴蝶似乎天生就做着哲学家的梦。相比之下睡莲则寂寞得多、清贫得多,它做的梦也大都属于村姑一类吧?况且很容易失传或被忽略。在远离城市与人群的地方,在水一方,睡莲揽镜自照、自我欣赏,做着与其他人无关的梦。我们梦见的永远是别人,或另一个自己;只有睡莲永远在梦境中打量着本色的自我。并且被深深打动。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自恋者的梦才是最纯粹、最本质的梦:它为自己的幻想而美丽着,它为自己的美丽而幻想着睡莲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所有人乃至整个世界。它喜欢被一种虚无的安全感笼罩着。在这一点上睡莲更像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诗人,并不指望自己的梦在现实中获得对应。让诗歌获得镜子那样的纵深感:在虚拟的空间里存在着最大的自由,哪怕自身反而显得像是被劫持的人质。

其实睡莲也同样拥有自己梦的配偶:克劳德·莫奈。可以说是莫奈使睡莲真正进入了人类的绘画史,成为印象派所推崇的一种静物。自从莫奈于1899年开始创作《睡莲·池塘》,便一发而不可收,第二年底他就在杜朗·吕厄的画廊首次展出自己的《睡莲》系列(共13幅作品)。1909年他又展出了第二批《睡莲》系列(共48幅),获得了广泛的声誉。这时候莫奈已是67岁的老人了,可他并没有就此停止对睡莲的膜拜,反而决定把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全部挥霍于睡莲这一主题。他在水上花园(早已买下的专门种植睡莲的池塘)的东北角,又建造了第三座画室(椭圆形,能架设巨幅画布),完全是为了使所有画布相互连移,形成具有连续性的整体画面。这是他为睡莲营造的不可一世的皇宫,如同一个巨大的梦境。而且直到莫奈1926年死去为止,他把所有的热情都喷洒在这仿佛没有边际的画布上。因为悬挂着莫奈的《睡莲》巨作,巴黎橘园的椭圆形大厅,赢得了“印象派的西斯庭教堂”之美誉。而莫奈,则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神父了,睡莲的神父。当然,人们也很奇怪:为什么是睡莲而不是别的什么,吸引了这位印象派大师的注意力?恐怕正是睡莲那半梦半醒的姿态吧,对于莫奈有着异样的蛊惑。莫奈很少像传统画家那样热衷于描绘人体。但我想莫奈在以色彩培育画布上的睡莲时,一定也怀着与描绘女人体(浴女或睡美人什么的)相类似的隐秘激情。在中国古代有过“梅妻鹤子”的典故。而莫奈,则是把睡莲当作精神上的妻子了,当作后半生的伴侣。睡莲是莫奈的黄昏恋。

先是有了莫奈的睡莲,然后才有了梵高的向日葵,两者相得益彰。莫奈的睡莲是女性化的,痴迷的,以闪烁的灵光覆盖着地狱一样的深渊,而又不失天性中的文雅。梵高的向日葵则是怒放的,觉醒的,狂野如天地之间的男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作为后期印象派的梵高,走得比莫奈更远,莫奈像睡莲一样停留于原地,却不易察觉地延伸着渴望的触须,直至与我们的目光会合。但必须承认:不管是莫奈还是梵高,都同样陶醉于色彩的狂欢,只不过前者显得更隐秘一些。其实我更偏爱这种被克制的冲动。譬如莫奈1907年创作的《睡莲·水上景色》:整座池塘在夕阳照耀下像汽油桶一样燃烧起来了,只有漂浮的睡莲不动声色,保持着处女般的镇定。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将其灼伤。假如一朵睡莲消失了,你必须相信:它只是被水给融化了,它回归于水,正如它曾经幻影一样出现。谁能惊醒莫奈的睡莲?它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固执的梦境。它梦见的是几乎停滞的画面。而我们的灵魂所缺乏的,恰恰是这份可以跟死亡媲美的澄静与安详,那是幸福的根源

睡莲又是个永远停留在原地的流浪汉。它在梦中流浪着。这恐怕跟它安家于水上有关。水为它提供了博大的生存背景。水甚至还托起了它的梦境,可见它的梦境比它的体重还要轻。睡莲的睫毛半开半闭,它从来就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世界。它仿佛仅仅拥有睡眼就足够了,睡眠是它的食粮、它的宗教、它的旅行、爱情和它的写作素材,换句话说,睡眠就是它的一生。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挥霍生命的现像:梦境就是它的现实。睡莲啊睡莲,在原地流浪着,在自己的体内流浪着,在梦里面继续做着梦,它的梦是循环的流浪,它的流浪是一个循环的梦。睡眠意味着它的诞生,也意味着它的死亡。睡莲在梦中长生不老。

这肯定是一种令睡莲无法自控的力量,一种比死神还要强大的力量!睡莲因之而放弃了反抗,也因之而放纵了幻想,随波逐流,成为梦的标本,同时又是梦的替身。睡莲在梦中解放了自己。这种力量并非仅仅针对睡莲的(甚至睡莲也仅仅是个比喻)。它同样会出现在你我之间,比蜜还要甜,比酒精还要炽烈,比爱情还要缱绻,在类似于慵懒、疲倦、昏迷的感受中,我们的肉体被麻醉了,精神却逃亡般地漂浮起来,贴近天空,贴近水面。与其说我们被这神秘的力量制服了,莫如说这种力量恢复了我们的自由,而且是超自然的自由。人类的集体梦境注定比整个人类的历史要丰富得多、辉煌得多,包括那些破碎的理想、虚构的悲欢离合以及尚未化为行动的隐晦的渴望。当然,也包括艺术,艺术是醒着时所做的梦。每个人的睡眠都是一座高深莫测的池塘。在与现实接壤的水面上,或许漂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睡莲,记录着梦的实现或幻灭。对于艺术家而言,这种形而上的睡莲简直是他灵魂的碎片。虽然不断遭到生活的淘汰与摧残,但总有一天会证明,这被颠覆的灵感不是渣滓,而是千锤百炼的精华。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由模糊到清晰,由年轻到衰老,由浪漫到理智,像一朵雾气弥漫中的睡莲浮现出来。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我最终的影像?什么时候我才能认清自己?每天醒来,我都要照一遍镜子,将生命的激情铭刻于心,而每次入睡,我又忘却自己的姓氏与容颜。在镜前我总要重复着古老的疑问,那也是高更一幅名画的标题,据说暗示了人类从生到死的命运: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或许这也是永久折磨着睡莲的问题。这注定是一面时光的镜子,涛声依旧,水流不息,帆影点点。我说不清自己是谁:是一个人,抑或一朵睡莲?我仿佛在镜子里幽居了一世,我仿佛在水面上漂泊了一生。如果我是睡莲的话,那么谁是我呢?难道还有谁可以接替我活下去?

作者简介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

出有诗集《蓝色的初恋》《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拆散的笔记本》《铁锤锻打的玫瑰》《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舌尖上的狂欢》《中国人的吃》《闲说中国美食》,评论集《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晚上8点的阅读》《明星脸谱》,历史文化专著《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永远的北京》。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toZ》等在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上世纪九十年代成为掀起散文热的现象之一,被《女友》杂志评为“全国十佳青年作家”。获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萌芽》文学奖及《中国青年》《诗刊》《星星》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