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小名
我曾在城里的地摊上见到这样一本书:《起名学》。书的封面是大红色的,很喜庆,是春联和红灯笼的颜色,也是结婚时用得最多的那种颜色。但却因了书名,我却感到这红色红得神秘莫测,甚至于有几分敬畏和恐惧,而且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我自己的名字,我这个名字好吗?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是否与这个名字有关呢?将来的路途是不是还要与这个名字有关?
“起名学”三个黑色大字竖在那里,是启功题的,这种瘦金体的书法,从一个宋朝的皇帝传到启功先生手里时已经很吃香了,据说启先生的一幅字都是多少多少万了,那么启老先生的名字一定是这个世界上起得很好的一个名字了?当然读完《起名学》我们就会得到答案了,而且我想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在这书的左上位置上就挂着五盏喜庆的灯笼,灯笼上的字是“中华吉祥书”,读了吉祥书,焉有不吉祥的道理?启功先生,就让我为你掐指一算吧。“起名学”三个字用银边镶着,像一个人包了金牙,那么一呲一呲地亮着,或者像一个人手上带着的银手镯,一闪一闪地晃着。总之,是黑暗中发出的金属的光亮。而书名的引题是金黄色的:“打开人类幸运之门的钥匙”,我忍不住从白银又想到了黄金,反正都是让人富贵的东西。比金黄更黄的两行字是:“乞福消灾,决策命运;遵循事理,好运永伴。”读过了这些大字,还有一段小字,也就是印在封面上的内容简介,字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忽然下起了雪珍子,这些雪珍子说:“姓名如影随现,伴随人的一生,虽然只有几个字,但与命运密切关联,它的背后暗示着深刻的寓意。名字蕴涵了人的精、气、神,传承了人的情、意、志,传达着天地的玄机。赐予气千金不如教子,教子不如赐予佳名。吉祥的名字是开启人生幸运之门的金钥匙。”名字原来有这么厉害的功能!
这本书左下方的图案是福、禄、寿三星,中间还夹了一个孩子,三个大人我认识,那孩子是谁呢?右下方是一个八卦阴阳图,只瞅一眼,就已转得我头晕目眩。想起有一年我到了天水,就是伏羲创八卦的地方,在那里,我写下了一首《傍晚,在天水伏羲广场一直坐到天黑》:
走廊尽头/谁打着红灯笼/缓步轻摇/像年轻时的女娲/是怕天一黑 我走错路吗/其实我已走了不少的错路/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
再等等 被我说成灯笼的太阳就不见了/像一只红汽球被一个孩子牵着跑了/其实那应该是女娲的一只乳房/赶紧用衣襟遮住/天就黑了
看看头顶牌坊上的八卦图/我读不懂它的卦相/只感觉上万年的神秘/月上中天 我已经累了/便觉得那月亮/像是人类的胎盘
书还没读,只看着封面,脑海里已跳出一串又一串的名字,当然都先是些小名,也叫奶名,也就是吃奶的年龄叫的名字,这小名只能被长辈叫,或者哥哥姐姐们叫,小辈是不能叫的。年龄大了,这小名就更不能随便被外人叫了,即使哥哥姐姐也都不叫了,而换之以“他几叔”“他几舅”了。“小名”是受保护的,就像现在人们说的“隐私权”,这小名是不是也是隐私呢?反正如果有人在你的面前叫你的小名你就会感觉不好意思,尤其是有人当着你的面叫你长辈的小名,恐怕你要大怒了。直呼长辈名号本来就是不敬,再如果呼的还是小名,那就更不能理喻了。小时候,因为有同学在学校里叫了我的小名而被打了一顿,当然那同学比我力气小,要不还说不上谁打了谁呢。
年龄大了,就要叫大名了,这大名是得请有文化的人起的,比如长辈中念过书的,或者是当风水先生的,或者是学校里的老师等等。我现在用的这个名字,就是上小学的第一天由我的班主任老师起的,我不知道老先生为什么要想到这样几个字,反正几十年了我就叫这个名了,如果这是个好名,我得永远感谢他老人家;如果不是个好名,我也原谅他老人家,因为以他一个民办教师的文化,他当年肯定没有见过《起名学》之类的书。很有可能他也是随便一叫,比如叫张三李四王麻子一样,或者张A李B王C,我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从此作业本、登记表、档案册里都是这个名,发表文章,出版个小册子也是这个名,有的人喜欢用个笔名什么的,我截至目前不论干什么都用的是这个名字,在这点上我还真像是一个坐不改姓,行不更名的大丈夫。有的地方把大名也叫“官名”,其实与官没什么关系,仅有的一点关系那就是在官方的户籍档案中有这么个名字而已。
现在我要把我们村里人的小名说一遍了。我太爷、爷爷辈的我不知道,只记得一些叔叔辈的,在这里偷偷地叫他们的小名,实在是大不敬,但如果我不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再过多少年谁还记得他们有过这样的名字呢?更何况有些我都不记得了,想他们不会怪我的吧,他们是:金锁、银锁、唤唤、锁唤、明明、顺儿
我的堂兄堂弟们的名字是:旺旺、旺多、泰娃、正娃、多娃、多望、望成、成成、碎成、向成、向多、旺胜、胜军
以上是男人们的小名,女人们的小名是:梅花、麦儿、折儿、淑儿、望儿、望计、计儿、转娃、转利、转转、琴转、转兄、小哥
在我们村里,最让人感到气派的名字是:满仓、金元、富华。
最难听,也最让人一听就忘不了的名字是:马脬子、骚女子、狗蛋子、黑女子、狗屎、猪粪。
说起这些难听的名字,我就想起了赛珍珠《大地》中的一个片断:
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龙则哈哈大笑,慈爱地将孩子偎在怀里。他干得多好啊!他干得多好啊!然而随着狂喜,他又有些恐惧。他在干什么样的蠢事呀?像这样走在空旷的天空下,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会让偶尔经过空中的妖魔看见的,他急忙解开外衣,把孩子的头塞进怀里,大声说:“我们的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女孩,脸上还长着小麻子,多可怜呀!还不如死了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尽可能快地说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在做的事情。
他们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以后,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
乡下的小名其实除了被作为符号的作用外,一是期盼,二是自贱。自贱是一种重要的预防措施,有了这么个自贱的名字,他们或许就会像《大地》中的王龙夫妇一样“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
当然,现在乡下的小名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孩子们也像城里人那样开始叫:沙沙、阳阳、娜娜、丽丽、贝贝了。
再说说我的名字,既没有期盼什么的意思,也没有自贱的意思,就这么一个符号而已,那么谁会在意这么个不起眼的名字呢?当然,爹妈在意,妻子儿女在意,我在意,仅此而已。
现在知道我小名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在电话中听老母亲那么亲亲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往往就会把一个老儿子的眼泪叫下来。
乡村的地名
从兰州到会宁,车过定西时,我看到了这样一个站牌:“塬坪豁岘”,当时我就一愣,这是个好怪的名字啊,本来是三个地名,怎么连在一起了?比如叫塬的名字就可随便喊出一大串,比如白草塬、扎子塬;叫坪的地方,如张家坪、杨家坪;叫岘的地方,如苟家岘、党家岘;唯独叫豁的地方,我还没有听过,豁岘一般是连在一起叫的,比如陈家豁岘、张家梁豁岘,有的地方也叫崾岘。
在塬坪豁岘上,我看到有一个补车胎的小点,一个洗车的人,还有一个人手里举着一个小纸牌,上面写着:“旅店”两个字,那字是用毛笔写的,写得很难看,纸牌已经风吹日晒折叠而皱皱巴巴就要烂了。规模最大的是一家小卖铺,简陋低矮的土坯房,被一阵阵的土尘扑打着,又被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刮着,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卖铺的门口摆着两个铁皮桶,桶上面盖着两块玻璃,玻璃上是四只玻璃茶杯,杯子里是淡红色的水,杯子上也盖着小块玻璃,都是为了防止过往的汽车腾起的土吹到水里,或者随意从豁岘上吹过的风把山上的土渣、草屑,甚至羊粪蛋蛋吹到桶子或杯里。水是为过路的人们预备的,有时长途汽车就在这里停一阵,让人们在两边的路旁小便,男人们就背对着车,向着路外方便了;女人们就急急地跑到地埂下、树背后,反正能掩人耳目的地方,方可方便。而不需要方便的人就到小卖铺里转转,要么买包烟,边走边已撕开包装,抽出一根点上了;要么买个泡泡糖,边走边在嘴里嚼着,坐在车上还要嚼好长一段时间。也有的蹲在水桶前,掏上几毛钱,喝上几杯那淡红色的水,据说那水是甜的,是放了糖精的。等下车的人们都又回到了车上,车便一使劲又开走了。
坐在班车上,想起塬坪豁岘上的人们,那包着红头巾的女人来自哪个坪上呢?洗车的中年人又来自哪个塬上?而那个举着纸牌子的人说不定就是那豁岘上的人吧?或者他们来自更小的地名,比如大榆树、一眼井、八分地、张家大地等等。这样想着,班车已沿着山、岭、梁、峁、峰、嘴、圪垴、豁岘、墩、顶、坡、坪、川、台、崖、埂、塄、沟、岔、、滩、坑、、畔一路颠簸而去,途中还要经过庄、寨、集、驿、堡、营、店、坝、庙、寺
忽然想起1936年来,有一个叫埃德加·斯诺的美国记者来到了黄土高原上,他就是那个后来写了一本《西行漫记》而成了中国人的老熟人的人。他在《西行漫记》中用精妙的比喻这样描摹黄土高原说:“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队的猛犸,有的像滚圆的大馒头,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岗峦,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指痕。那些奇形怪状、不可思议有时甚至吓人的形象,好像是个疯神捏就的世界——有时却又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奇美的世界。”我想斯诺只能用这种艺术语言表达他的惊叹了,要不让他准确地界定出什么是梁,什么是峁,什么是岔,什么是垴,恐怕他不会比任何一个当地农民强。
据有关资料介绍:
梁,是黄土高原被沟谷垂直切割形成,有一定的宽度,表面起伏不大,比较平坦。岭,是黄土高原被流水横向切割,所形成的馒头状山头,顶部宽度较小。山,是黄土高原被流水充分切割,且切割深度较大,相对高度在200米以上,表面起伏较大。峁,是梁、岭被进一步侵蚀形成的坟堆状地形,堆底直径可达8~20米,相对高度可达4~10米。豁岘,是梁的局部高程下降构成的凹形或称马鞍形的部位,它与两侧峁梁之间的高程相差多在10米左右。豁岘这种黄土梁的陡峭部分,常是翻越山梁的重要通道。坪,在主干梁、支梁腰部或山麓较平坦的地形称坪。崖,在较大河流的两岸,特别在凹岸和峡谷地段的壁立黄土或土石地形,称崖。埂,介于崖和坡之间的地形称埂。塄,相对高出两侧地势的条状突起地形称塄,又称塄岸。沟,是与岭、梁、峁相间的侵蚀切割地形,亦称谷。涧,是沟岔深切的特定地段。沟岔与岭梁之间的相对高程,一般在200~300米之间,个别可达600米。沟谷涧岔与岭梁坡之间,多有明显的沟缘线,其上坡度和缓,下下急剧变陡。,一般指沟头岔垴或岭梁两侧的凹面地形,耕地面积最大,居住人口最多。滩与河流淤积的滩地并不相同,一般位于山麓与冲沟的沟垴地带,地势比较平坦,地下水位很浅,多呈沼泽地。圪垴是小型的山地内盆地。
总之,很难区分。不专业,就艺术吧。对着黄土地上的沟沟岔岔我也艺术了一回,信手举几个例子:
沟:山和山站着说话,中间的部分就叫沟。从沟底爬到山顶,往往就是一生的路程。想不通的叫候,就去沟畔上坐坐,让直戳戳的心思在沟底转几个弯弯,然后回来。
梁:马瘦脊梁高,山瘦了脊梁也高。高了,这才像山。沿着山的肋骨爬到梁上,对着白云吼一声,这吼声就像老马的嘶鸣了。马背上打天下的人已经走远,现在该轮到我们在山梁上守江山了。
:山的胳膊肘一弯,这里就是山了。这么多的直性子,就在山里走着。这儿一,那儿一,实在是够弯的了。最弯处,住着神仙,看两三点雨,如何弯弯地落在山前。
坪:还是黄土会疼人,一伸手,就把我们拉到了平处。平处好立脚,巴掌大的一块平地,几代人在上面挤着。挤出些不平的事来,陡峭就依然挂在我们土豆般的脸上。人情最好的,要数当年陕北的杨家坪。
驿:没有连三月的烽火了,家书还能抵万金吗?驿站早已改叫邮局了,可我们还这驿那驿地叫。驿上的那匹老马,此刻正驮了一捆青草,在古道上走。
山:张家山,李家山,山都姓平头百姓。看日头从东山上升起,又从西山上下去;看暴雨从北山上发起,又从南山上过去庄稼人靠山吃山,草木一秋,庄稼一茬。
川:山走得远点,再远点,这里就是大野茫茫了。风吹草低,吹庄稼也低。猛回头,山又走在一起,山里人的眼界就被挤小了,挤成沟畔上那么一小溜了。大的叫川,小的也叫川,大川里一马平川,小川里就只能吆着毛驴,上山。
坡:祖先就在半坡上住着,坡上暖和。南坡,北坡,坡坡都是我们的庄稼;东坡,西坡,坡坡都有我们的亲戚。爬惯了山坡,我们就没有爬不过的难肠。最累的时候,是把碌碡拉到了半坡。
岔:走到这里,是要好好想想的。山想了想,就岔开双腿走了;水想了想,甩开双臂也走了;而人,至今还没有想好,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来想去人字就是一个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