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镇小桥头最让人记忆的是那儿的缀鞋店。早年,农民家的孩子以过年能穿上一双用木楦楦过,鞋底粉过的新布鞋为喜。而小桥头许多鞋店的缀鞋老司又数小凤仙夫妇亲手做的为好。小凤仙夫妇什么鞋都会做,他们做的鞋不但式样好,而且穿着舒适稳脚。
当年小凤仙,平镇街上的一朵牡丹。提起这对缀鞋夫妻,还有一段浪漫的故事呢。
天台老年人说,媳妇俏不俏?一看灶上,二看脚上。
过去,天台乡下人娶新媳妇,满村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尤其是姑娘妯娌都要对新媳妇评头论足一番。评论的主要内容二项:一看上灶做粉食。手擀面银丝一样又细又长又筋道,糊拉汰不厚不漏不焦不软爽爽响,肉糊麦饼贴得两面金样黄,皮不破馅不露,团团圆圆如满月的这个媳妇娘,将来定是个能干的好当家。二看她姊丈(丈夫)脚上的新布鞋。那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功夫鞋。如果有小圆头、大方口、铺底的、松紧的、单的、夹的、暖的双双有模有样,穿在脚上人见人夸的就是个巧媳妇。哪个后生不小心敢说新媳妇俏也俏,巧也巧,就是手脚大一点,皮肤黑一些的话,哪个爷爷奶奶听了都会骂你个狗血淋头,再唾你一个又响又狠的 “呸”。“细皮白肉当饭吃呀?插花瓶还是吊门头?”“手大脚大,干活儿拿得起放得下;皮肉小麦肤色经得起风吹雨打日头晒!咯种媳妇娘是人家新姊丈头生世修来的福分。你有吗?”众人眼睛白死你,大家的口水淹死你,从此你再也不敢人前背后胡说八道乱弹琴。
自然,百姓有百心。街市头角和农村比较起来,挑媳妇的标准也不尽相同,这也是很正常不过的。就拿老家周坎头的老鞋匠周祖尧来说,上世纪五十年代进供销社当职工,虽然上班在只有二个职工的岭上乡(三州)蒋家店供销分社,却也是个令人羡慕的吃国家米饭按月发工资的脱产人员。周祖尧的母亲也是平桥供销社的职工,看看儿子年龄不小,就四出托人做媒。一家两职工,就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大儿子,还是一个小帅哥,不说出人头地也是百里挑一的,这媳妇自然得般配。怎么个般配法,农村的标准自然低了些,城里的样板好像高了点,弄得众媒人无处下手,好不犯难。
不过周妈妈心里有谱,新媳妇标准六个字:聪明、漂亮、能干。还真让她等到了手。
一日,媒人领着一大一小二个姑娘到供销社棉布柜前看花布,她用手暗指大点的姑娘给周妈妈示意。周妈妈的眼睛只在高个姑娘前扫了一下,专注的目光却落到小姑娘身上不动了。媒人以为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对着高个姑娘叫名字。谁知周妈妈却和小姑娘搭起散来,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投缘。媒人见自己的话好像是说给别人听,急得她在一旁又搓手又跺脚,只是当着高个子姑娘面不好明说。
晚上媒人进门要讨说法,谁知她跨进门槛还未坐下,周妈妈就端上一盏圆眼茶,恭恭敬敬递到他手中,笑容可掬地迎了过来说,这个媒做得好,就是那个小姑娘了,我一眼就看中啦,下面的事就全仗你了。媒人说你怎么张冠李戴,我带给你看的是大点的那个,小的是陪客。人家还只有16呢,翻水站的小出纳,年岁差大了,是说不动的。
其实周妈妈在一次联欢会上已经见过那个领头唱莲子的小姑娘。她是要唱腔有唱腔,要动作有动作,要身段有身段,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不瘦也不胖,像一只凤凰飞舞在百鸟丛中。那时她心里就在想,不知这囡是哪家的花,讨来做媳妇是没挑剔的,只是一时没处打听。如今日思夜想的可人儿自己送上门来,哪能再次失手错过。
媒人禁不住周妈妈的软磨硬泡,就到西余去说媒提亲。那小姑娘的老爸哪里经得住媒人和周妈妈两个伶牙俐齿和“糖衣炮弹”的轮番进攻。周妈妈说,你老余家养着一朵水仙花,暗香芬芳全平镇街知道。今天我替儿子上门求亲,实在是矮人想撩娑婆叶,小儿要摘天上星。听得余爸爸好像三伏天里喝雪水,梦里口嚼绿豆芽,又凉又爽透心肝。余爸爸只得松口说道,囡总要嫁人,我说了不算。她们有缘无缘,就看你儿子的造化。
小姑娘叫余凤仙,虽然只有小学毕业,这在当时的农村姑娘已经是很不错的学历了。在文溪小学读书时,她是学校腰鼓队莲子头,聪明活泼讨人喜欢。毕业后,15岁的她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学校老师要推荐她去当教师,平镇翻水站要叫她去当出纳。她不愿远行,就进了翻水站。周妈妈要她当儿媳妇,她已经听妈妈说起此事,可是现在这么一本正经地面对面,她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对媒人说,你是谁?我怎么一点都不认识你?媒人嘻嘻笑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难成亲,我是天上月老,人间红娘,是给你牵红线搭鹊桥介绍新姊丈的大媒人,你不认识我没关系,只要我认识你这个大美人就行了,谁让你长得这么标致。几句话说得小姑娘红了脸,可心里很是受用。媒人见多识广,一看小姑娘芳心已动,就单刀挺进,直奔主题说,你也不小了,今年17,跨出门槛就18。我们天台囡16岁就是满轿媳妇,过了年照新婚姻法也合格了。再说人家后生又好,还是吃国家米饭的脱产人员。你排排看,满平镇街、八角亭加上你们村,这样条件的青年人有多少还单身?别人想嫁都找不到门,送到眼前的大元宝要是被人家端走岂不可惜。姑娘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哪个店,你说是不。
媒人一席话,句句是实情。那个年头,农村姑娘要找个脱产的还真是打着灯笼没处寻呢,再说父母也都点头了,她也只得顺水推舟默认这门亲事。
18岁的余风仙做了周家媳妇,知情人说,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余妈妈家教得严,小风仙从小就会干家务活,煮粥捞饭不在话下,剁面贴饼样样在行,十二岁的她就自己做鞋自己穿。当年的姑娘也和如今的女孩子一样爱漂亮,只是社会物质的贫乏使她们少了许多选择。最能显示姑娘内慧外秀,心灵手巧的是脚上的鞋子。五六十年代的姑娘如果穿上一双自做的平口铺底鞋在街市上走,那个效应肯定和现在的小妞开辆法拉利一样轰动。“看看,这小姑娘脚上的鞋真漂亮,好像生在脚上样。不知哪个慧人的手艺这么好!”“哎,问问她有鞋样没?讨个来我们也做一双,尝尝新鲜。”聪明伶俐的她什么鞋都能做,自己垫鞋底,自己打布百糊硬衬,自己剪鞋样,自己纳鞋底,自己缀鞋。这样的活儿她拿得起放得下,一点不含糊。结婚时新姊丈脚上的鞋一日一换,式样新,做工精,看得左邻右舍赞不绝口。婆婆对人说,我看中的人哪会走眼。现人实货摆在眼前,这牛也只能让她吹。
1962年,说是为了减轻国家负担,余风仙和丈夫周祖尧都被下放,两只响当当的铁饭碗一下成了破饭碗。工资没了,日子还在,想生活下去他们只能自谋生路。
城里的妹夫在平镇小桥头开鞋店,周祖尧没别的出路就跟妹夫学做鞋。不久余风仙也到鞋店,她眼尖手巧,别人要师傅教,她是看看就明白,试试就会的。后来几家做鞋的个体户合在一起办社,业务也从单一的缀布鞋拓展到做皮鞋。没几年,公社把鞋社接管办成皮鞋厂,先在平镇街唯一的三层楼。三层楼失火后移到上袁祠堂,以后又搬到蒋坟,最后迁至八角亭溪边。心灵手巧的余风仙做皮鞋没有拜过师,可是她的皮鞋从画样裁剪缝帮缀线样样能干,短短的几年下来,她的手艺越来越好。她做的皮鞋,一样的款式比别人的耐看。穿在脚上服服帖帖,走起路来,稳稳当当。后来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买到她做的皮鞋。余风仙成了平镇鞋厂的台柱子,技术高手。
白白嫩嫩的周祖尧回家以后跟着妹夫学做了一段时间,可是他没有意思跟着老婆做一辈子的臭皮匠,他认为那是女人干的活,大男人就要敢于闯荡。于是细皮白肉的他跟着别人到江西去淘金。他在那儿掼过泥坯做过土瓦,烧过大窑,一干就是十几年。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门儿越开越大,个人经商办企业的人也越来越多。眼睛亮的,头脑灵的,路子宽的纷纷远走他乡去脱贫致富。皮鞋厂的低工资再也拴不住众人的心,老师傅走了,能人散了,高手借口溜了,曾经红极一时的社办鞋厂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最后只得铁将军把门,散伙了事。
余风仙从鞋厂出来就和丈夫一起到太原做了十多年的沙发,在平镇大溪滩第一个建起三间三层楼,他们在平镇有了自己的新房。这几十年的辛苦劳累总算没白忙。
后来两个儿子都出去干自己的事业去了,女儿也出嫁了。一辈子的奔波让他们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孩子们也叫他们好好休息,在外打拼应该是年轻人的事,于是老夫妻俩就在家颐养天年。
余风仙做鞋的名声早已家喻户晓,听说俩老身体健康,在家休闲。当年平镇皮鞋厂长老朱知道了,特意叫女儿来请凤仙给他做鞋。老朱说,他买过各式皮鞋,也请皮鞋老司定做过,可是穿到脚上,总是别别扭扭的,既然凤仙在家,这个忙一定得请她帮。
忙碌了一辈子的凤仙赋闲在家,开始时跟大家一起玩得很热闹,兴趣挺高,可是几个月过去后,感觉每天还有大段的时间没法消磨。一天到晚闲得慌的日子真的不好过,还不如以前忙忙碌碌有奔头。正好老厂长的女儿送来几双鞋子让她做,别说面子天大,闲着慌一天不如忙着过一日,反正工具不缺,她二话没说拿起皮鞋布鞋材料就干了起来。
几天以后,老厂长拿着凤仙做的鞋子左看右看好一会,把皮鞋套在脚上一试,两个嘴角马上翘起。他说荒了十几年,老本行不但没丢,倒是更精准了。这个头一开,老厂长一夸,先是邻舍,后是朋友、熟人,再后是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她想推都推不了。余风仙花甲之年重操旧业,夫妻俩一帮一衬再做缀鞋人。
凤仙说,我缀的鞋贴脚不磕脚,松紧舒适不退跟,鞋一上穿样子就出来。她说有句俗话叫“衣不过寸,鞋不过分。鞋子好不好,只有脚知道。”工厂生产的是统一尺码,人脚却千差万别。脚板有阔有窄,脚山有高有低,脚脖子有进有出,拿一个尺寸去套千差万别,既想舒服又想有模有样,实在难杀做鞋人。顾客上门,只要瞧上一眼,就知道这鞋哪里要放,哪里要收。我用辅料不滥竽充数,不偷工减料。老头缀线针针到门,手手紧密,自然别人无可挑剔。不过现在没有人做布底了,缀的鞋底以海绵泡沫为主,我也没有精力再去学做新款皮鞋,送进来的都是毛线面、花色平绒面的。其实这种松紧度很大的面料要做好,难度不比皮鞋小。小商品市场上有的是拖鞋、线鞋。不说别的,退跟脱底是不治的老毛病。还没到十月,看看我现在码在桌上的鞋面已经够我们做的。霜降一过,立冬小寒一来,我们两人就是天天加班加点都忙不过来呢。(文/摄 陈舟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