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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幽深处见奇人
作者:文/叶宏奇 来源:绿色中国 时间:2025-02-05 16:01:52 浏览: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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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宏奇

叶新忠是位奇人,个子不高,很壮实,一圈永远整洁的黑胡须把中规中矩的圆脸点缀得十分有趣。他曾是浙江千岛湖边的一位农民,却在广西融安县创立了壮象木业有限公司,并带领公司一路披荆斩棘,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成为当地主要的支柱产业。

说他奇,是作为企业家,在谈到自己企业的发展史和它的主要产品——香杉实木板材时,轻描淡写,仿佛一位擦肩而过的路人;而谈到他最终所要实现的企业文化价值目标——弘扬香杉文化,传承香杉文明时,却激动不已,热血喷涌,眉飞色舞,生怕漏掉一个关键词,生怕某一个行业术语会被误解,生怕浙江口音的普通话会妨碍他表达的准确。语速快得像放鞭炮,炸得你睁不开眼,耳朵嗡嗡直响,脑筋不得不高速运转,跟上他表达的节奏,密集接收和分辨他要传达的信息。一时间,他帮你实现了一位企业家和一位文化传承人的混淆,让你在懵懵懂懂中丧失了判断,在无法判断中警觉地竖起了一道心理防火墙:“忽悠”。仿佛在哪见过这样的“忽悠”!街边?广场?某次保健品销售讲座的礼堂?

他把从童年时代起见到的脚盆脸盆、棒槌、粪桶、纺车、饭甑、桌椅板凳、门窗,到老人的棺材,一股脑儿搬出来,佐证香杉跟中国人生命一脉相承的血缘,而且从皇亲贵胄到寻常百姓,无一例外。他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直到你认同到无言以对为止。

他固执地认为,香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应该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香杉文化,核心是环保,灵魂是生态!

叶新忠在车间指导员工工作

融江静静地横卧在桂北大地,蓝莹莹的江水滋润着两岸肥沃的土地。即将成熟的金桔在仲秋的阳光下闪动着轻柔的银光,空气里弥漫着醇厚的丹桂花香。要不是有客来访,叶新忠还会继续“忽悠”下去,看看手表,两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他不无遗憾也不无歉意地笑笑说,还没说完还没说透,希望再给他半天讲香杉文化——比如大到雄伟壮丽的故宫建筑群,小到农家日常用的锅盖刀柄,何曾离得开香杉?

叶新忠很想搞清楚,我们的祖先是啥时候开始发现和利用香杉的?是部落时期搭建窝棚的支架?还是钻木取火用的原木?抑或是狩猎时使用的木棒标枪?

如今仔细反刍,对叶新忠“忽悠”那种浅薄的认识深感内疚,反倒要对他的执拗和格局,对他苦苦寻觅的那一丝丝在历史缝隙中若隐若现的,几乎被各种金属矿物质和化工原料阻断的杉香,表达最崇高的敬意!因为同为出生在西南的南方人,从我睁眼看世界的那天起,生活中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对香杉的渴望,左右邻居,亲戚朋友,家家都以拥有一件香杉用品为荣为贵——一把水瓢、一个米桶、一只饭勺……如果说哪家盖房用了香杉做横梁椽子,更是会吸引方圆几十里艳羡的目光,如果家中有尚未婚配的儿子,媒婆会跑断双腿,不辞辛劳地把她心仪的姑娘撮合给你。

尽管香杉就像空气,像食物,跟我们的生活和生命相偎相依,我却基本熟视无睹,从来没有像叶新忠那样用心梳理,详实归纳和研究。如果不碰到他,受他的启发,可能,在我的视野里,香杉就会跟其他树木一样,仅限于欣赏和使用,不会产生书写的热情和意味深长的遐想。

叶新忠在种植香杉

我的家乡有许多以杉树命名的地方,杉树湾、杉树坪、杉树坳、杉树梁等等,不知是出于对杉树的怀念向往,还是那些地方原本就长满了茂密壮硕的杉树?

比如我家旁边就是杉树湾,可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见过杉树!两面的岩壁光秃秃长着荒草,下面是几块瘦瘠的梯田。不下雨就旱,一下雨就涝。除了杉树湾,杉树坪杉树坳杉树梁,也没有杉树的影子。

爷爷说,过去有的,不但有,好些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杉,粗壮笔挺,直插云端,要三四个人才能抱得过来。你想想,既然叫杉树湾,没有杉树怎么能行?就像你叫张某某周某某一样,不姓张不姓周怎么能取出这样的名字呢?爷爷把铜嘴烟杆在板凳腿上磕了磕,望着对面长满杂树和荆棘的山林,又看看头上时阴时晴的天空,慢条斯理地说,那片山林,还有周围所有的林子,过去都以杉树为主,兼有松柏红樟檀木这些高大树种,林深叶茂,上有百鸟筑巢,下有百兽安家。我们这些小孩,如果没有大人陪伴,是不敢贸然进去的。

跟随爷爷的思绪,我恍惚走进了云南或东北的原始森林,只有在那里,才能见到他描述的风景。

后来,仿佛一夜之间,这些树就没了,一是为了炼钢,一是为了造田。曾经遮天蔽日的森林,变成了和尚的脑壳。再后来,又变成了杂树和荆棘丛生的山林,只是永远没有了大树,没有了百鸟翔集和百兽追咬。我们这一代小孩,随便在山林嬉戏打闹,用青杠籽做子弹袭击“敌人”;用马桑果和枸树果捣成酱做化妆颜料,把自己打扮成阴曹地府的小鬼,出没在夜晚的乡间小路上,把一对在田坎上谈恋爱的下乡知青吓得当场晕厥。闹饿了,就刨葛根当零食。

爷爷带我站在屋角的一丛竹子边,指着杉树湾的沟沟坎坎,用手臂画了一个大圈说,这些地方,以前就长着密密麻麻的杉树,几十米高,笔挺挺不分叉不弯曲。他压低声音狡黠地向我眨眨眼说,那时我当村干部,听说要砍树炼钢,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找朋友帮忙,偷砍了一棵上百年的杉树,给自己和你奶奶割了两口棺材。

我问他是放在夏厅那两口吗?我出生前就在那里,出生后,特别是懂事后,知道那是将来装死人的,一直敬而远之。由于上了黑漆,辨别不出材质,只是有股淡淡的幽香始终在厅里徘徊。爷爷点头说,四块整板合拢而成,没有任何拼接,如今再要找这种杉木已经不可能了。听得出,爷爷为此十分自豪十分得意,好像他的生命归宿有了这具棺材,就算完美就算无 憾了。

是的,所有人,无论邪恶还是善良,无论崇高还是卑贱,都向往美好,只有对美好的理解和实现路径手段的差别,才有了邪恶与善良,崇高与卑贱的泾渭。杉木不但有种自然的清香,还有防虫防腐蚀的作用,在南方潮湿的土地里,能有一口这样的棺材安放肉身和灵魂,生存的艰辛和劳苦,生活的重负和沮丧,便都在那一刻释然了。

爷爷还说,杉树是士兵变成的。在遥远的古代,有一个强大的王国,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国王十分贪婪,利用这支训练精良、骁勇善战的军队四处发动战争,占领邻国的土地,杀戮人民,掠夺财富,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很快,周边几个小国都被吞并了。国王还不满足,继续攻击更远的国家,被涂炭的生灵堆满田间地头,绝望的惨叫声震寰宇,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天神。他推开天窗往人间一看,大惊失色:一队队士兵正在追杀逃难的百姓。他大喝一声“停”,并朝他们身上吐了泡口水。于是,士兵成了笔直的杉树,头盔成了杉果,武器成了杉叶。

这还没完。为了惩罚暴虐的国王和士兵,天神把王国从地面上抹掉了,让成为杉树的士兵不许弯腰,不许稍息,作为主要的建筑材料,接受刀砍斧斫,一辈子承受泥土和瓦石的重压,承受风雨的冲击,为人们遮挡风寒暑热。

故事可能是爷爷编的,但杉树确实很像士兵。不管是在平坦的原野还是溪谷岩畔,它永远都保持着挺拔的身姿,飒爽的风度;它的叶片也确实像古代兵器中的戟,短促但锋利,最好别碰它,稍有不慎就会见血!

13岁那年夏天,邻居华安伯从贵州遵义运回来了三方木头,全是杉木。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见杉木,被剥光了皮,锯成一段一段,未经深加工的杉木。鹅黄色的光泽在即将降临的暮色中熠熠生辉,从木纹深处渗透的幽香让燥热的空气顿时清凉了不少。

杉木的到来,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虽然它们没有爷爷讲述的那么粗大,只有碗口一般,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有这样的杉木为女儿做嫁妆的,也实在是凤毛麟角了——华安伯是遵义那边一个林业站的站长。村里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围在汽车和杉木跟前,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说即将到来的华安伯家三姑娘的婚事,绝对风光无限,会压倒近年来嫁女的所有人家;也有说男方太有福气,能得到这么好的陪嫁;还有几个老太婆蠕动着干瘪的嘴,回忆起当初自己出嫁的盛况——那时的杉木并不稀罕,稍微殷实的人家根本不会用它做婚床和衣柜。因为木质不够细腻不够坚硬,雕刻不出精细的花纹和图案。杉木长得快,木纹粗软,韧性强而自重轻,适用于制作那些经常搬动的小家具,如水桶脚盆板凳之类,方便使用。

但老太婆们也承认,现如今,能用杉木给女儿打家具的,也只有华安伯这样在外工作的干部了。

我斗胆抚摸了那些杉木,像是触摸着一汪平静的湖水,摸出了满手的杉香。

老太婆们的话一点不错。像同村的林木匠,也是个大能人,一直在邻县大山里的国营木器厂做师傅,砍伐的木材和加工的木器不计其数,也最多往家里拿了两只杉木的脚盆和两挑木桶,说是将来给两个女儿出嫁时做嫁妆。为了防止脚盆和木桶损坏,他还找人油了几遍桐油,然后规规整整地码放在卧室的小阁楼上。

可是没有几年,白铁皮和塑料用品就在村里流行起来,水瓢水桶脸盆凳子,甚至饭勺,都被它们替代了。老太婆们嘀嘀咕咕抵制了一阵,最终以“反正我死了不能用白铁皮和塑料一卷了事”,作为妥协。

林木匠的脚盆和木桶最终没排上用场。他的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一个留在了上海,一个去了香港,脚盆和木桶都不方便带走。

然后,我也记不清具体从哪年开始,原本不多的杉木基本退出了我们乡下人的视线:修房盖屋都用钢筋水泥玻璃了,日常用具都是塑料铁皮陶瓷了,家具也是各种压缩板材了……仿佛惟其如此,乡下也才算进步和现代了。

叶新忠关于香杉文化的构建和抒情,除了激活我对沉寂在记忆深处,与香杉点点滴滴联系的回忆,也让我开始特别关注和留心所到之处,香杉给中国人生活创造和遗留的历史痕迹。

南方自不必说,随处可见的吊脚楼、山寨古塔、风雨廊桥、木结构的古镇老街,都是杉木不屈不挠的力量。北方呢?

一个休息日,我钻进了京郊房山水峪村。这是一个据说有500多年历史的古村落。最早的村民来自逃荒或躲避追杀的官员家眷。他们在燕山深处停留下来,依山凿石,就地取材,用当地的岩石和岩板垒墙盖屋,靠山坡上贫瘠的薄土种植果腹。随着人口越聚越多,村子成了京西进入河北商道的一个驿站。再后来,山里发现了煤炭,运煤的骡马络绎不绝,村子陡然热闹起来,客栈酒馆,商铺药房,如雨后春笋。一些矿主和富裕起来的村民,对石头房的潮湿阴冷早有诟病,纷纷改造居住环境。

于是,一座座宽敞明亮,有上房下房,东西厢房,甚至几进院落的董家大院杨家大院王家大院,应运而生,使这个曾经荒僻简陋的村庄焕然一新,成为藏在大山深处一颗耀眼的明珠。

斗转星移,水峪村跟世界上很多盛极而衰的地方一样,随着矿脉的衰竭和关闭,以及商路的改道,往日熙熙攘攘的村庄渐渐冷清,客栈关门,店铺歇业。贫瘠的山地无法承载业已聚集的人口,年轻人只能离开故土,到不远的城里做工兴业,置房安家。

人口的离去加剧了村庄的萧条,许多屋宇在多年的人去屋空后,经历风吹雨淋,时光雕琢,破败了,坍塌了,成了一片废墟,留下一地残垣断壁,只有院落里那几棵老态龙钟的柿树,在夕阳下的微风中轻轻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我拨开满地的荆棘野草,踩踏着碎砖烂瓦,翻越历史和时间垒筑的高墙,在一处破败不堪的大院里探寻。四周的墙裙被无情地击出了很多豁口,猫狗和其他动物可以通过豁口在院子里自由出入;门窗完全破损,掉落一地,有的甚至不知去向,壁虎和甲壳虫对各种入侵的声音虎视眈眈;屋顶和横梁上结满了蛛网,蛛网上悬挂着厚厚的一层飞蛾干瘪的僵尸。只有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如磐石的上房大厅,彰显着当初主人的家底和实力——原来全仰仗了四梁八柱的木结构的支撑!由于年代久远,梁柱已经发黑,我用了好些功夫才刮去表层,刮去尘封的年轮,辨别出它们全是直径在一尺五以上的杉木,闻到了一股来自树心的沁人心脾的杉香。

这一发现令我惊讶。因为北方不产杉树,而南方来的木头,则要辗转千里。在交通只能靠骡马人力的年代,何其艰难。如果是官家,可倾举国之力,而寻常百姓,要获得产自远方的杉木,只能花大价钱了。由此可以推断,房主不仅富有,还见过大世面,有深邃的见识,对深植于南方崇山峻岭的杉树有过深刻的了解和信任。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窗格,发现也是杉木。瞬间,一棵杉树在建筑中的整体轮廓就形成了:下段,作砥柱;中段,作横梁和椽子;上段,作窗格。一点不浪费!

香杉林

继续在水峪村的大街小巷行走,除了那些深宅大院,普通民居和店铺也或多或少使用了杉木,足见当初村庄繁荣的风尚。

夜色苍茫,村街上游人渐渐稀少,我震荡的思绪却依旧在翻腾。我很想知道这里的杉木从何而来,四川?贵州?广西?还是江浙?陆路翻山越岭太耗物力,运河上浩荡的船队,才是它们的正途吧?

南方北方,生活饮食风俗民情有很大的不同;古代现代,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对杉木的认同,却惊人的一致。这大概就是杉木的魅力所在吧?它穿越时空,穿越地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中国人紧紧地缝织在一起。

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水峪村的山涧路旁闪烁,四周的大山将天幕撑得看不见一丝皱褶。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桂北莽莽苍苍的杉林,任由山风从耳边吹过,闻见屡屡杉香迎面扑来,看见新种的杉树在次递生长……之后,我又在京郊门头沟、昌平等地的许多古村落,发现了杉木的芳踪。它们用强直的躯干,坚韧的禀赋,不腐的倔强,记录了村庄的兴盛,延续了村庄的血脉,斑斓了村庄的历史!

此刻,我对叶新忠关于香杉文化建设的愿景已经深信不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