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晓杰
捕捞海蜇
“海蜇大战”及传说
2008年7月31日,夏季休渔期后开海的第一天,这是所有渔家都热切盼望的一天——千百艘渔船,翎羽一般“射”向大海。
每年禁捕结束后开海的第一天,即是捕捞海蜇的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没人买卖海蜇,那时二界沟人不吃海蜇。可是,无锡人、温州人已经陆续开始食用海蜇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二界沟海蜇市场才慢慢有了起色。
辽河口湿地
起初,捕捞海蜇的时间每年只有一天。那一天,海面上忽然欢腾起来,旗风猎猎,人声鼎沸,众船只纷纷使船操网,海面上犹如摆开了特殊的战场,一场“大战”如火如荼地上演着。
多年前,我曾经在《盘锦日报》的头版头条位置看到过海蜇大战的盛况:舟楫交错,场面热烈。画面上,渔工们或立或坐,表情各异。但是,大多都是欢快的、激动的、欣喜的,总之,是兴奋异常的样子。立于船头的那个渔家汉子,恰巧一个大浪头把他和船送到了高处,我们便有了仰视的视角——怎么,竟让我无端想起过去的革命党人?他们的忠勇肝胆和怀揣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是一样的。画画上,有爆竹凌空炸响的瞬间,被镁光定格;有三角旗猎猎,被劲风吹皱、抚平;还有船头击起的翻卷浪花,大朵的,小朵的,被粉碎的,又被重新聚集……虽然是静止的画面,一张薄纸却压住了波涛。但我仿佛身临其境,与他们同样热血沸腾。甚至,他们满载而归的欢笑声,都提前萦绕在我的脑际。
但是,当渔民们乘着喜悦满载而归的时候,大海中剩余的没捞上来的海蜇就会沉入海底并慢慢地化掉(死掉)。在此之前,渔民习惯用一种特别的网具捕捞出鱼、虾,海蜇则可以顺着网口放走,即渔民所说的开“海蜇门”。后来,捕捞海蜇的时间也改变了,由原来的一天改为多天。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改善海洋生态的一种有效的方法呢?
清光绪年间,二界沟的定置渔业者被称为“北海之宠儿”。有史料记载:“夫二界沟渔者,占独特优势之渔场。以寥寥三十户网铺,均占海洋面积四十六平方海里。”这些网东在辽东湾上定置渔业所占的海面,名称有:元神岗、西岗边、东岗头、大流子、开排开、贾例子、小东岗头、涤子岗、东大坑、桃花岗、三排樯……
海田不同于农田,可以在土地上划出清晰的界线,一目了然。海面是动荡的,怎么划线?于是,网东常常为争夺渔场、霸占更多海田发生纠纷——因为美味,更是因为财富,人世间躲不过的两种欲望。
反嘴鹬
从前,二界沟有个网东,名叫于腥乐。望文生义,一看便明白:他一闻到腥味儿就笑。据说他的老婆又肥又胖,人们便管她叫“大海蜇”。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对老婆既爱又怕?这名字地域性极强,接地气,可否算是就地取材的一个类型?海蜇大战也好,平素家居也罢,渔民对大海和妻子是不同的情感,但总括起来都是一个字:爱。正如歌曲唱到的那样:“深深的海洋,像那爱人不平静的心……”
回航!放一条生路给海洋,其实,就是给自己和家留有更多余地。
告海蜇
从前,二界沟的网东几乎全是经营樯张网,网口大、网眼儿密,专门捕捞毛虾、小杂鱼等。但是,像海蜇这般似磨盘、赛锅盖的大家伙,稍慢一点儿收网便会落得个网滚樯折、倾家荡产。所以,一旦见到海蜇群汹涌袭来,网东便如临大敌,见情形不妙,为保全人、船平安,火速收网。
人类不是万能的。面对自然,当人力所不及的时候,当科学尚不能解释和处理某些尴尬境况的时候,人们往往转向民间的祭祀和朝拜。对于常年在海上漂泊、无依无靠的渔民,更是如此。来势汹汹的海蛰使他们深感连性命都无法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他们便祈求龙王来处置海蜇。于是,开启了戏剧性的海蜇的“告状”活动。
滨海滩涂的鸟类
“告状”活动是在渔会的组织下进行的,活动的费用一般由渔会向各网东摊派。“告状”活动的仪式也如开海节一样,仪式感十足。
首先,由渔会会长带领网东眷属、经理、渔工等,抬着面粉做成的假的“寿桃”和真的大肥猪,列队整齐,走街绕巷。他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燃放鞭炮,场面热烈,声势浩大。他们要去哪儿?要干什么?
整齐的队伍最后停在了龙王庙前。只见龙王庙里早已摆好了供桌、香案,众人开始焚香、叩拜、升黄表。然后,有人宣读海蜇的“罪状”——
为告海蜇事。
时在癸未,仲秋中,辽东湾岸。二界沟渔城,为东土华夏,盛产海鲜之宝地,数千黎庶,以此谋生。惟海蜇小怪,来此肇事,破吾网具,毁吾海田,危及渔民生计。此怪不除,庶生不安。为此,吾辈渔会乡绅,备素食美酒、猪牛羊三牲敬上。五湖四海,九江八河龙王诸圣,爱我民庶,佐吾海田,速除此怪,以保平安,实渔乡之幸事耶!海蜇得除,吾辈愿献戏三朝,设宴五日,为渔工增加薪金百两。敬祈龙王,速付吾愿。
上五湖四海,九江八河龙王诸圣。
辽东湾二界沟渔会乡绅奉上
宣读完海蜇的“罪状”,焚香、叩拜,祈求龙王赏恩,处置海蜇。渔会会首们当场许愿:要给渔工们放假;要杀猪,给渔工们改善伙食;要搭戏台,给渔工们唱大戏。然后,在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中,渔会会首们率众人抬着供品走向码头,将供品抛入大海。
告海蜇后出海的第一天,渔工们归航后报告网东的第一个消息往往是:“海蜇少了!我们告赢了!”网东听了渔工的话,自然心花怒放。渔工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海蜇真的少了吗?它们都去了哪里?
其实,海蜇一点儿也没少。之所以说海蜇少了,原因有三:第一,渔工们出海后,比平时少拴了几挂网,并把随时钻进网里的海蜇捞上来,炖熟,当菜吃掉;第二,把捞上来的部分海蜇偷偷地留下来,送给穷苦人。另一部分海蜇再交给网东;第三,捞海蜇的网抄子不扎口,海蜇便可以自由出入,放任自流,剩下多少算多少。
那么,渔工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渔工们担心渔会、网东出尔反尔,对他们许的愿不兑现,还编了顺口溜“提醒”他们:“许戏不唱,海蜇越告越旺;许愿不还,海蜇大闹三年。”
渔会为了话复前言,只好满足渔工们的要求。渔工们不用出海,每天还吃吃喝喝、吹拉弹唱,当然开心快活喽。一晃,十几天过去了。虽然损失了部分钱粮,但表面上看告海蜇取得了胜利。渔会、网东当然面带喜悦。劳工双方皆大欢喜。岂不知,每年八月正是海蜇收获的旺季,而旺季大约只有半个月就过去了——这个时间节点选得好啊!
据说,最隆重的一次告海蜇仪式发生在光绪二年(1873)。那是辽东湾海域海蜇最多的一年。到底如何多?这么说吧:行走在二界沟的街头巷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腥涩的海蜇味儿。向海面望去,海水的颜色都变成海蜇的颜色了。
上百户网东、几千名渔工参加了告海蜇仪式。猪、羊、牛各十头,供品摆了十桌。爆竹声与鼓乐声混在一起,彻地连天的喧响。当地的四座龙王庙分别举行了告海蜇仪式。结果,数千人在二界沟街头转来转去,整整拜了一天。
另外,还有好戏看呢!渔会请来了戏班子,三台大戏同时开锣,大唱十天。戏台是用跳板和苇席搭成的大棚子,戏台的两侧搭出单间,专门为渔会会首、网东及家眷看戏用——相当于包房、雅间。戏班子多是从大城市请过来的。就近的有:营口、鞍山、沈阳、辽阳、锦州;较远的有:唐山、天津。渔工们喜欢京剧、评剧、河北梆子。剧目多是传统的老戏,如:《打渔杀家》《白蛇传》《窦娥冤》《铡美案》《杜十娘》《打龙袍》《借东风》《空城记》等等,真可谓好戏连台。
这期间,渔工们可得了大大的福利。且慢!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精明的渔会会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这些热闹所需的费用,均要摊派给各个网东,网东再摊派给渔工——归根结底,是渔工自己 买单。
渔工的衣服经年被海水浸、被海风吹,又卤又破,难免会散发出鱼虾腥臭味儿,数千人集结在一起看戏,令网东及家眷很不开心。有一年,渔会命令渔工看戏时要离开戏台三十步远,并用白石灰撒了一条警戒线由警察看守,不小心越线的渔工要挨打。
三十步开外,渔民根本看不见、听不清舞台上演的是什么。于是,气愤的哄声四起,警察开枪镇压。
但是,不知谁喊了一声:“散”!渔工和群众们纷纷四散。渔会及网东根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连忙嚷嚷着:“有戏不看!你们,你们还反了呢!”双方发生了严重冲突。经过渔工们的不懈抗争,渔会及网东只好同意把警戒线撤销,同时,减少了渔民看戏的摊派。
无论是“告状”海蜇,还是撤白线、少摊派,为了生存,渔工们斗智斗勇的周旋始终贯穿于渔事生产、生活的全过程。
冬捕节
古法捕鱼,是辽河流域渔猎文化的典型活动,不仅传承了东北地区民俗,而且,真实地还原了先民的原生态历史。
盘锦光合蟹业有限公司几年前开始举办冬捕节,地点在卧龙湖上,我曾参加过一次。
那年,我带着盘锦市作协的部分会员去参加卧龙湖的冬捕节。那叫一个冷!北风刺得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羽绒服、棉帽子、雪地棉,全副武装也不管用。一会儿,睫毛就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仿佛变成了睫毛忽闪忽闪的芭比娃娃。冰面成了巨大的停车场,汽车一排排停在冰面上——别怕!冰厚已达几尺,足以承载那些重量了。
我们玩冰车,几个人同乘一辆,像小时候那样大呼小叫着,追逐着……那一边,祭天祭地祭河神、上香祈福、凿冰捕鱼、冰下钓蟹、鱼王拍卖、文艺表演、冰上娱乐、鱼宴品鉴、现场售卖……该隆重的隆重,该热闹的热闹。
当祭祀仪式结束的时候,事先锯开的长方槽形水面已成为另一个表演的舞台。只见一些精壮男子穿着叉裤站在冰水之间,忙得不亦乐乎。岸上的大人转眼变成了孩子,跑前跑后,一惊一乍。
“一二三!加把劲儿!”第一网出水了,到底能捕上多少鱼,可寓意着全年的好兆头呢。不过,每一网出水,都伴随着人们的惊呼。
每一年的“头鱼”像状元、模范一样备受瞩目。它会被系上事先准备好的红绸,瞬间变成“网红”,报上有字、电视有影、电台有声,外加微信图文并茂、手动点赞,现实的网与虚拟的网共同成就了它。它会乘势卖个好价钱,像嫁了个好人家。买鱼的人也没吃亏,他不仅讨到了好彩头,还因此风光一回——钱要花在“刀刃”上嘛。
人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就会主动滤掉周遭的干扰,自成一格。因此,刺骨的寒风实在算不得什么。你看!那边,早早支起来的大锅已经热气腾腾。祭祀典礼结束后,“头鱼”产生了,该轮到它是主角了——再等等,鱼宴马上开始啦!
海边的芦苇
孩子们在冰面上抽冰尜、滑冰车,冰上破洞、下杆、钓蟹,不亦乐乎。平日寒意笼罩、“杀机”四伏的寂寥旷野,那一刻,热浪蒸腾,人声鼎沸,顿时成为欢乐的海洋。那些在冬寒中枯槁的片片芦苇,原来死的心都有了,我想,那时,它们听到声响也许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儿,却无意之间捡了乐子——正在那儿嘿嘿傻笑呢。
我曾经看过英国BBC的纪录片,印象深刻。因纽特人用狗拉雪橇去很远的东方捕鱼,也许还要在冰雪覆盖的茫茫雪野上支起木舍,度过几天。然后,带着捕获的鱼原路还家。接下来的日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战利品”是他们维持生命最基本的食物,他们对食物的态度也表达了他们对新生活、对光明的强烈渴望——因为太阳照到他们的时候简直太少了!极夜。54个日日夜夜,他们看不到一丝阳光!
在北极,他们靠海上捕鱼、雪地里打猎为生。即便是漫漫长夜,他们仍旧有条不紊地打猎、捕鱼,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安之若素。在真实的黑暗中,一切如常进行。1月13日,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重又君临大地,人们情不自禁地聚在一起众声歌唱:“生生不息的太阳,照亮黑夜中的灵魂,驱散了内心的寒冷……”北极,渐渐开始变暖。看到这里,我的血在沸腾。
的确!极端天气,不是厄运,可能正是福音,它会开启不一样的旅程,造就不一样的人生。在盘锦,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冬捕,没有在冬季体验过在野外被“猫咬”似的寒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东北人吗?!来吧!冰冻三尺之时,我在二界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