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端 |  图文首页 |  《绿色中国》目录 |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源自天的河
作者:文/文 扎 来源:绿色中国 时间:2022-12-13 09:28:51 浏览:1127
字体:
分享到:

冬格措纳  付洛

/文  扎

从通天大江的源头往北走向“天来之水”黄河的源头,仿佛摆脱了世俗的沉重负荷,摆脱了地球的引力,一切与天有着天然的联系。就正如佛经所讲,暂且脱离了甚嚣尘上的人间轮回,整个身心从滚滚红尘中得到了解脱。

一路向北,再向北。人烟越来越稀少,天地越来越空阔。在江源东北边,随脚走进牧人帐篷探问,开始出现一些与黄河源相关的词语。临近黄河源流域的那些牧人,有些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玛域”草原迁移到长江源区的。因而他们的言语里仍然夹带着祖辈文化的气息和玛域草原的泥土味。

我此行前往黄河源,绝没有探源者的猎奇心情和故做多情的什么情怀,也不指望自己“发现”什么惊世骇俗的“新大陆”。而只是做为一个从小熏染了江河源山水文化的游牧人,怀着无限纯净和向往的心情,几乎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去朝拜华夏文明的“源头”和格萨尔史诗的发祥地。尽管华夏民族对自己母亲河的探源经历了千年的艰辛付出,谱写了可歌可泣的溯源壮丽诗篇。然而,作为一名祖祖辈辈生活在江河源头的游牧人后裔,关于“黄河源头”,在我的心中早已有了世代传承的定论。那可是千年游牧文化积淀形成的地理源头和文化源头。我确信游牧人审视自然的能力和开放大气的文化视角,更加欣赏那囊括人世,横扫古今的史诗文化气度。

玛多县“野马滩” 张胜邦 摄

我怀揣如此虔诚的心情,横跨通天河源区,走向“天来之水”—黄河源头。当我站在长江源与黄河源区的分水岭—巴颜喀拉山脉的直西拉山口,后脚踏在通天河源区的土地上,前脚跨进玛域草原的边沿时,我的心中涌动起《格萨尔》史诗的滔天大浪,澎湃着华夏文明的千古浪涛。站在古老江河的分界线上,背后是万里长江汹涌澎湃的涛声,眼前是空阔苍茫的玛域草原,仿佛这里便是攀越“世界的山口”,能够鸟瞰熙熙攘攘的人间,领悟世间深奥的真谛。

我确信江河是流动的时间。黄河从百万年前的某个时辰,从雅拉达泽神山脚下突然喷涌而出,穿越3000多万年的岁月变幻,终于来到了百川汇集的大海。是大海归纳了黄河,还是黄河汇成了汪洋?在《格萨尔》史诗中称大海为“江河的宝库”。黄河经历百万年的锻造锤炼,注入东海似乎完成了她的天命,圆满成佛了。再也不哼那潺潺流动的小曲,没有撕裂天地的爱恨情仇,没有咆啸九天的怒呼。然而,时间却从不可思议的无始滚滚而来,走向没有终点的未来。其实,河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正如黄河的源头是约古宗列湿地的“玛曲”,而“玛曲”的源头是巴颜喀拉山脉和阿青山脉的千年冰川。而冰川的源头在哪里?黄河注入大海是她生命的终结?升华?

在《格萨尔》史诗中,世居玛扎岗巴颜喀拉山区的敦氏绒擦查根,曾以其地势高拔而赞誉巴颜喀拉山口为“世界的山口”。我还曾一度认为那是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式的诗意的夸张手法而已,未曾领悟到史诗的境界。当下,我背对江源大地,脚下是智者绒擦查根曾经踏过的巴颜喀拉山山口,目光向北遥望那黄河初始流出地苍苍茫茫的天地时,我被眼前这种空阔而悲壮的气势所震慑。从史诗的视角看,青藏高原的整体是一座独尊天下的巨大山岳。或许这是佛经所指的其高八万四千由旬的须弥山吧。那么,这里自然是能够俯视人间的“世界的山口”。这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的海拔高度,而是只有身临玛域大地,与心灵深处的史诗文化融会贯通之后,才会产生的一种哲理与审美的精神体悟。走向黄河源头,其实是在走近一部伟大的史诗,是在探究一种古老文明的雏形。

这里方圆几十里地少有人烟。在视力所及的天地间,偶尔发现的一顶孤单而温暖的牧人帐篷,仿佛在茫茫大海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岛。那帐篷满身的网眼里充满了远古的气息,从帐篷天窗飘然而去的一缕青烟,或许是《格萨尔》史诗开幕前的桑烟。天地间好像刚刚被清了场,使人无端地预感到:这里,将要演绎一场惊天动地的人间喜剧。放眼四仪,那起伏连绵的苍茫的山脉,几乎快要隐退到地平线外了。天地间所有的生命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在等待一场旷古难遇的剧目。由此,使人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惶恐感,一种将要看到“过去时”的紧张情绪。在我眼前这片空旷的原野,曾是格萨尔王纵横天地的母地乐土。她创造了举世无双的伟大史诗,滋养了千年不衰的华夏文明。

这条盘踞在中国北方大地上的黄色巨龙,在她生命的诞生地,藏民族对她有一个极富诗意的美丽称呼,叫“玛曲”。“玛曲”,藏语。“玛”有孔雀之意,“曲”是江河的总称。意即孔雀河。黄河,从雅拉达泽神山脚下出落人间的那一刻开始,便带着“玛曲”这个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名号流贯中华大地,奔流到东海。

公元1377年,明朝皇帝朱元璋派南京大天界寺高僧宗泐出使吐蕃,“出没无人之境,往返数万里,五年而还”。他途经河源时写了一首《过河源》,他在那首诗的序中写到:“河源出自抹必力赤巴山,蕃人呼黄河为抹处,牦牛河为必力处,赤巴者,分界处。”汉僧宗泐出使吐蕃“出没无人之境”时,途遇河源的蕃人告诉他,藏族人称黄河为抹处,即今之所谓“玛曲”。当时,他在河源相遇的那位蕃人,根据历史记载的逻辑来推测,很有可能是“玉树族”中的雅拉族人。但是称牦牛河为“必力处”,即今之所谓布曲河而看,听此口音似乎是西藏那曲一带的人。“玉树族”人称牦牛河(长江)为“治曲”。不管怎样,我们知道黄河至少在六百多年前,藏族人就称它为“抹处”(玛曲)。在扎贡巴大师的《安多政教史》写到“安多”名称由来时记载:“翻越治曲河源区的色吾陇仁山口,巴颜喀拉山东面的阿青雪山和多拉二者合称为安多。那一面的诸水汇合流淌到富饶的玛涌秀毛的称为玛曲”。

黄河在藏族地区统称为“玛曲”,无有任何异议。而“玛曲”二字理解为孔雀河,尽管有各种不同的故事版本,但是最古老而正统的,源自当地土著人的口传,且符合藏族传统文化命名河流的习惯,应该是根据黄河源头的地貌特征而命名的玛曲。比如,长江源自类似从一座牦牛鼻孔的山丘喷涌而出,美其名曰“治曲”,意即母牦牛河;澜沧江的源泉“曲果扎西齐哇”酷似一轮明月,故称其为“达曲”,其意为“月亮河”。在《玉树调查记》中称为“西月河”。

黄河从雅拉达泽山下约古宗列盆地的阴坡喷涌而出,缓缓向北向东流过阿青纳瓦查列湿地和达塘草原,汇纳了西南面的巴颜喀拉山阴坡的涓涓细流,与西北方的阿青雪山(昆仑山脉)阳坡的冰雪融水汇集,日夜不停地向东流去。黄河源自一处沼泽地,出世很平凡。没有通天河的气势,也无澜沧江的诗意。同样是沼泽地里冒出的泉水,却没有当曲河的莽荒和高度。曾经有许多具有诗人情怀的人,无数次地梦想母亲河的伟大而风尘仆仆寻源前来祭拜时,看到如此平凡的母亲河,一时难以接受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殊不知,黄河的伟大并非在咫尺之间显山露水。她的伟大却在天地之间。我们在祭拜母亲河时,常常将视线锁定在玛曲河源喷涌的那一点泉眼上,而很少抬眼望一望四周的山水。在苍茫的天地间,那地平线上连绵的山峰,那渺无边际的金黄的草原,是组成黄河源的元素。她与格萨尔,与孔子很相似,出生极平凡,都是弃儿。然而,最终扬名万里,影响了世界。玛曲河的南边是富饶的巴颜喀拉山脉,连接着青藏高原创世九尊神山—阿尼玛卿雪山和嘎朵觉吾神山。有人说黄河源三分之二的水量,来自玛卿雪山,因而玛曲应该姓玛卿雪山的“玛”,是玛卿雪山滋润和养育了涛涛黄河。在黄河源区的整片土地以“玛”字冠名。玛曲河的北部是绵延千里的亚洲脊梁—昆仑山脉。这两座青藏高原最著名的山脉,从玛曲的南北两地向东延伸,仿佛在为黄河的出世而夹道恭迎。

我们不妨跟着游牧人的脚步,去看看为何命名为“玛曲”的缘由吧。

从雅拉达泽山巅远眺约古宗列盆地,那千万条闪烁着光点的小湖泊,组合成状如美丽无比的孔雀尾屏,舒展在河源生命的起点。具有史诗气度和充满想象力的游牧人,也许是随口一说,为这条承载着民族的精神脊梁,冲卷着远古文明的大河命名为“玛曲”(孔雀河)了。这是大自然智慧的杰作,是古老的游牧文化为河源树立的无字丰碑。尽管“空阔”、“荒凉”主宰着河源诞生的这方天地,然而那只美丽的孔雀却出乎意料地展开她的羽翎,为这片土地增了光添了色。仿佛是为黄河的千里远行举行的某种古老而神秘的送别仪式。

天鹅  皮国青

在藏族古老的传说中,据说阿尼玛卿雪山深藏着威震天地的雪狮。因而,雪山的上空,青龙都不敢雷声大作。也许,我想玛域草原上空的所有雷鸣电闪,都汇集到约古宗列盆地了吧?!我们知道“宗列”有爆炒青稞籽的铁锅之意。在《格萨尔》史诗中尤以“爆炒青稞籽”来比喻猛烈的雷电天气。况且,在藏族小五明的辞藻学里讲,孔雀是爱雷声爱到迷醉状态的禽类。藏族人对孔雀的另一个名称叫“朱扎昂泽”,即有“雷声受孕”之意。传说,孔雀听到雷声就会怀孕。因此,在“玛曲”二字的地理文化概念里,似乎暗含着黄河是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的这样一种古老的世界观。她是天地共生的一条生命之河。我们不妨想象一下,约古宗列上空如爆炒青稞籽般的隆隆雷声,诱使大地舒展开美丽的孔雀尾羽。由此,一条流贯中国西东,孕育雪域神秘《格萨尔》史诗和滋养千年华夏文明的大河,从天地造化间悠然诞生了。从此,天的子民,龙的传人时代维系在这条生命线上。她造就了惊天动地的格萨尔王、旷世天骄成吉思汗,滋养了千古一帝秦始皇,孕育了影响世界的思想大家孔子。

藏羚羊

黄河从玛域草原缓缓向东流淌。她不慌不忙,从容自在地汇纳着沿途的千条溪流,引领到辽阔无际的达塘草原。目光顺着大河奔流的无际原野看去,最终被地平线吞没后,就由千古诗仙李白的绝句中从天而降,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站在玛域草原看黄河,她无声无息地静静地流淌着,甚至在很多地段漫延而过,几乎不能用“流”字来表达。她宁静,柔顺,谦逊,看大河上下,仿佛无始无终。黄河从百万年前的西部天边倾泻而下,时间悠悠,空间渺渺;流到当下我的眼前,从我的身边伸向东方遥远的未来,时间未知,空间无际。环顾左右,南部地平线上那连绵起伏的雪山,渐渐隐没于天空吹落的云幕之中,仿佛刚刚结束了一个世纪的演出,正在徐徐落幕。向北远望,从天与地之间掀开一角蓝天,那湛蓝湛蓝的背景里缓缓露出一座群山之首,一座独尊天下的山峰。一场惊动三界神灵,降伏十方天龙,征服南瞻部洲的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佛与魔、慈悲与仇恨、富贵与贫穷、光明与黑暗的较量就要开幕了。这场独步千秋的人间喜剧,它的第一幕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充满着游牧人玩转乾坤、游戏人生的《格萨尔仲·赛马称王》。那独尊河源的山峰便是当年岭国赛马时千骑驰骋的终点。在这里等待那些纵横天下,金戈铁马的勇士们的有三样惊世骇俗的赌注:一是统领朵康、安定三界、独揽正义大道的“威震三界金銮宝座”;二是以美色玩转乾坤,独步雪域千古佳丽巅峰的珠姆;三是拥有三界奇珍异宝,汇纳天下财福的“嘉洛七宝”。那座山峰叫格拉杂加山。它宛如展翅欲飞的大鹏,似乎是为当年岭国那场气吞山河、独步千秋的赛马而耸立的天造地设的丰碑。这里既是千骑竞跑的终点,却同时又是《格萨尔》史诗正式开幕的起点。从这里能够引领整部旷世无二的史诗巨著。如此气壮山河的开篇,像滔滔东去的黄河,无法隐藏那桀骜不驯、一泻千里的浩荡气势。

可可西里的冰川 布琼

在青藏高原,在游牧人的世界,最隆重、最牵动人心的是一年一度的赛马会。而人世间空前绝后的岭国赛马会,却在滔滔黄河启程走向万里疆土的源头开幕了。那场赛马会曾经轰动雪域大地,尤其是在赛马地点的选择问题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唇枪舌剑之战。民间传说,岭国赛马从提起到正式开幕,经历了漫长的九年时间。拥有千里青鸟驹的达绒·阿贝,狂傲不羁,稳操胜券地提出:要将赛马的起跑线放在遥远的中原大地,让雪域高原做为观赏赛马的看台,将圣地天竺做为决一雌雄的终点。以此威震世界,扬名千里。被称为“人中之狼”的森代阿当,他的神骏“宝库”,飞驰如鸟,因而故意刁难众人,他提出要以大地做为起跑线,让九霄云汉做为决出胜负的终点,以高空做为赛马的看台。以此名震三界,威慑四仪。格萨尔的大哥贾擦霞噶,英勇过人,他的字典里没有“怕”字,即使遇到阎王爷也不会后退的无胆英雄,却在这次争论中显得出奇地温和。也许是他汉族母亲的缘故,他的血液里积淀着农耕文化的基因,总算说出了一个脚踏实地的方案。他提议将赛马地点放在玛域草原,以阿伊迪山丘做为起跑线,以相距足有十八天驮牛里程的格拉杂加山峰见证这场轰动雪域的赛马。千骑竞跑,万人欢呼,那场面足以惊天动地。更使人出乎意料的是,岭国的流浪儿,曾经被流放到玛麦地区的十三岁的觉如,一举夺得了这场惊世骇俗的赛马桂冠。从此一部千年不衰的《格萨尔》史诗,正如汹涌澎湃的黄河,流过青藏高原,流过青藏文化的精神天地,滋养着古老的青藏游牧文化。

三江源

我本次朝圣黄河源头,无意中与藏人确定江河源的千年习惯相一致。先确认了源头,之后顺流而下,收纳汇进干流的千条小溪。汉藏探源的最大区别在于,藏族人顺流而下,确认江河之源;而汉族人是逆流而上,寻找源头。因而,在藏人地理文化中,江河的源头是固定的,千年不变。而在汉族地理文化中的江河源头,却在不断推翻前人确定的源头中寻找新的源头。出现这种情况的最重要原因恐怕是地理空间使然。藏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江河的源头,对于他们来说,确认源头无需花费太多精力,家门前流淌的一条普通小溪,很有可能是一条大江的源头。就如澜沧江源的齐果扎西齐哇泉,长江源的治那孔泉等,都是某一家夏季草场饮用的水源。而汉族人基本处于众多江河的下游,因而,探源必须沿江逆流而行,寻根追溯,不断探寻,很难一锤定音。纵览汉族探寻长江源历史,以上世纪七十年代确定沱沱河为长江正源为止,探寻长江源头历经2400余年。近几年又有人否定这一说法,将当曲河定为长江正源。不过这一提法似乎还在讨论之中,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尚无法判断。2019年末,又有人提出了黄河的新源头。这次提出的新源头,与位于约古宗列的黄河源头,在空间上有很大变动。在历史上,汉文化确定江河源头以“唯远”为原则,探寻其最远的流程。而藏文化确定源头,其实是“逐水草而居”的千年生存结果。在游牧生活中,寻找水源是一种生存方式。所谓“逐水草”,草是针对牲畜而言。水是人畜共同要“逐”的生存需要。总览青藏高原被确定为江河源头的所有大江大河的“源”文化,可以归纳为两个原则。即“唯常、唯远”原则。“唯常”是确定源头的第一要素。一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必须找到一年四季有源头活水的草场,才能维持日常的生活。尽管在青藏文化的千年历程中,找不到关于探源的记载。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讲,生活在青藏高原的每一个牧户或者部族,都会有找寻水源的经历。从这个角度而言,称整个青藏游牧人都是探源者,似乎并不言过其实。

我去黄河源头,并非逆流而行。是从长江源区斜插而来,翻越巴颜喀拉山,就到了黄河源区。长江和黄河,是我国南北两条大江,相隔千山万水。然而,在源头,仅仅一山之隔。两条大江共枕一座巴颜喀拉山。站在黄河源与长江源的分水岭,静下心来聆听,几乎能够听得到两条大江的涛声。

牦牛

到了麻多乡,距离黄河源,还有五十多公里的泥浆难行之路。我第一次朝圣黄河源时,是随青海省三江源环保协会“寻找雪域环保人”项目组去的。由于我乘坐的小车已经用上了备胎,麻多乡又没有补胎处,司机担心万一再爆胎,就无计可施。于是,我们顺着向东流淌的黄河,前往格萨尔赛马称王的登基台。格萨尔赛马称王的登基台,位于格拉杂加山东侧,在《格萨尔》史诗里被称为蒙兰山口。说到登基台,在人们的印象里一定会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宝座。时间往后倒退几十年,这里是一处人烟稀少的原野。

如今,有一位堪布在此建立了不小的佛寺。堪布法号扎西巴觉,是出生于黄河源头的当地人,他是喝着黄河源头的水长大的。22岁外出求学佛法,37岁回到家乡。他长得清瘦,骨骼硬朗,走路轻盈,几乎带着一股风,目光里透射出一股天然的自信。他说话滔滔不绝,逻辑清晰,言语间表现出佛学理论的深厚功底。他不仅是佛门弟子,对本土文化,尤其是对《格萨尔》史诗从小就有浓厚的兴趣。他一边为建寺筹集款项,一边在挖掘、研究史诗文化。堪布说:“格萨尔登基台原来是露天的,是直通大自然的气息。”在堪布未到此地之前,有人处于对格萨尔王的崇敬,为登基台修建了一座庙。堪布言下之意,对登基台修建庙宇一事持不同观点。我问他保护登基台最佳方式,他直言不讳地说:“露天是它千年存在的方式。我们一厢情愿地给它盖一座庙,然后有人建议将登基台用铜皮包裹,尽量使它金碧辉煌起来。”“民间传说,格萨尔王登基台所在的整座山都是天然的金矿。”堪布继续说“我们凡夫看登基台是由一些普通的石块组成,其实质并非如此。正如史诗所谓‘震慑三界金座’,并非浮夸之词。首先,其形状具足三角、四方、圆形等‘四业’的象征图案。再看登基台构筑之妙,粗看是由一些零星石块垒砌,但详细观察,石块与石块之间没有链接痕迹,整座登基台是‘一’,没有分别,暗含着深刻的哲理。表达了佛教缘起性空的智慧。”堪布指着灰白色的登基台说:“民间传说,露天时期的登基台,其颜色随天气阴晴而发生变化。因个人的业力和心态不同而出现不同的形态。总之,见即生信,触摸生乐。平凡之中蕴含着无限神奇。名满乾坤的‘格萨尔’,最初缘起于这座登基台。据说有缘人在底座周围能捡到舍利子。它千年以来,与黄河源头的阳光、空气和大地和谐相处。是与大自然连成一体的天然金座。自打盖起庙宇之后,登基台的颜色没有以往那么灵变,也未曾谁捡到过舍利子。”经扎西堪布这么轻轻一点拨,这座普通到曾经连“文革”期间都未遭到破坏的千年圣迹,在我们的心里立刻高大而神圣起来。以致随行的几位朋友,像是开启了某个程序,放下手中的家伙,即刻五体投地地叩首祈祷。

牧场

经堪布提议,我们来到蒙兰山口的煨桑台。“蒙兰”有祈祷之意。一千年前,格萨尔王的母后果撒拉姆和王后珠姆,曾经在这里呼唤天地神灵,捕获了伴随格萨尔赛马称王、安定三界的野驴神驹。据说,在这里虔诚祈祷,煨桑发愿,十分灵验。煨桑台上升起一股清香扑鼻的桑烟时,堪布用格萨尔唱腔唱起了《世界煨桑》祈祷词。玛域草原,袭来一阵清风,山口的经幡飘扬起来,带着远古气息的歌声弥漫开去,充满到苍茫天际。

我的目光随歌声环顾四方,发现昆仑山脉和巴颜喀拉山两大山系撑起了这方阔达的天空。站在格萨尔王登基台前,恍如君临天下,将玛域草原尽收眼底。震慑三界金座—格萨尔王登基台,面南座北,背靠昆仑山脉,目视巴颜喀拉山,脚踏玛域草原,滔滔黄河从那繁星点点的达塘草原缓缓穿行,静静地流向远方。黄河在这里流得如此从容、自在和无拘无束。她不拒细流,不嫌荒凉,无声无息,日夜不停地向东流去。遇山而绕,触水即融。就像老子的智慧,释迦牟尼佛的般若。如此空灵而大气的玛域草原,亦如黄河,流淌着闻名世界的《格萨尔》史诗。

黄河穿越约古宗列沼泽地,又艰难地爬行在莽莽黄沙之中,景色从荒凉切换为荒芜,之后渐渐进入丘陵地带。从格萨尔登基台向南远望,那莽荒戈壁沙滩,古有达塘草原之美誉。扎西堪布认为,这里是《格萨尔》史诗中所描写的岭国集会场所—达塘查姆。在史诗中形容这片草原为展平的“活虎皮”。顾名思义,黄河流淌到这里,满滩都是一道草甸一道流水的画面。每当星光灿烂的夜晚,阔达的天宇倒映在水里,满地的星星闪着神秘的光,使人分不清天上和人间。黄河从这片荒芜的土地进入丘陵地带,似乎获得了一次新生。扎陵湖、鄂陵湖和卓陵湖,好像捧着哈达在迎接黄河驾临。大自然的手笔如此巧妙而大气,蛮荒、苍凉的近邻居然可以是柔美和秀丽。从荒芜的沙滩进入满眼的湖光山色。这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或许是“九曲黄河”柔情万种的表达方式。黄河在离开她的母体时,在此留恋忘返,留下了千古未解之谜。三个姊妹湖,都以黎明的三个时段里东方出现的景象而命名的。“扎陵”是黎明时分首先出现于东方天边的第一道亮光,“鄂陵”是其次出现的围绕东方天际的一道蓝光,“卓陵”是旭日东升前出现在东方的一道乳白色光带。奇巧的是,《格萨尔》史诗里描写黎明时,常常会如是描写—“当东方还未划亮黎明的鱼肚白(扎陵),那条蓝色光带(鄂陵)也未显示,乳白色的光带(卓陵)也未在天际出现,小鸟还未觅食,渡鸦还未喝到晨露水……”

扎陵湖、鄂陵湖和卓陵湖,是玛域草原的点睛之笔,也是黄河走出源区时留下的绝笔。黄河出约古宗列沼泽盆地,就一步跨越到了天宇,流过满地星星的星宿海,到黎明时分,经扎陵、鄂陵和卓陵三个时段从天空倾泻到华夏大地。难道诗仙李白感慨“黄河之水天上来”,不只是一种地理高度,还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地名背景吗?

黄河源头